多收了三五斗,钓鱼版

星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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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曲 2010-05-11 17:08 | 只看楼主 树型| 收藏| 小中大 1 ^#

多收了三五斗,钓鱼版

菜市场的收鱼柜台门口，横七竖八停泊着刚钓完鱼回来的小汽车，小汽车里装的是刚钓到的鱼，把车身压的很低。齐车轮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汽车尾气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车和那车之间的空隙，菜市场进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鱼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落日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者的几顶棒球帽上。
　　那些戴棒球帽的钓友大清早开车出来，钓完鱼，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菜市场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鲫鱼三块，鲤鱼一块，”鱼行里的伙计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棒球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
　　“十五块也卖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利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鱼象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开车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天天气好，占了个好钓位，小鱼也不来闹窝，一天多钓这么三五斤，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前几天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卖的好，我们带回去放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伙计冷笑着，“你们不卖，人家就饿死了么？各处地方多的是日本鲫，英国镜鲤，头几批还没吃完，外国大卡车又有几批运来了。”
　　日本鲫，英国鲤，外国大卡车，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卖那已经送到菜市场来的鱼，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卖呢？50元一天的坑费是要缴的，为了打窝子，买鱼饵，吃饱肚皮，借下老婆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到南城去卖吧，”在南城，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伙计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南城，就是到廊坊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鲫鱼三块，鲤鱼一块。”
　　“到南城去卖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南城要过两百个摄像头，知道他们罚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罚，哪里来的人民币？”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鱼柜台是拿本钱来租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前天的鱼价是七块半，以前的鱼价又卖到十三块，不，你哥们说的，十五块也卖过；我们想，今天总该比七块半多一点吧。
　　哪里知道只有三块！”
　　“先生，就是前天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钓鱼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个伙计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价钱低，不要卖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有的是人民币，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门头又有两台车停在那里了。”
　　三四顶棒球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棒球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钓鱼马夹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天什么价钱。”
　　“比前天都不如，只有三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车里的鱼可总得卖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鱼行。鱼行里有的是人民币，而钓鱼马夹的空口袋里正需要人民币。
　　在鱼皮毛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称准和不准的争持之下，车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车那车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棒球帽朋友把自己钓出来的鱼送进了万盛鱼行的里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先生，给美元，刀勒，不行么？”白白的鱼换不到绿绿的现洋钱，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分钱。我们这里没有美元，只有人民币。”
　　“那末，换中国人民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人民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北京人民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钓鱼马夹的空口袋或者缠着手巾的空鱼包里。”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鱼行，另一批人又从菜市场门口跨进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中午以来望着沉重的鱼护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鱼获送进万盛的里间，换到了并非绿绿的美元的钞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棒球帽朋友今天到鱼具市场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窝子食完了，须得买十斤八斤回去。荒食也要带几代。酒泡小米到小区里的超市买，十块钱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桶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进口钓具听说只要一百美元一件，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卖鱼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喜欢用几米的竿，阿大用几米的竿，阿二用几米的竿，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进口鱼钩，进口鱼线，或者一支做的极好看极灵敏的达摩漂。难得今日天照应，一天多钓了这么三五斤，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坑费，买鱼食，午饭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馀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钓鱼船。这东西实在怪，不用发动机、在水库划下水去，玩船钓比起在岸上钓，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收鱼柜台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粟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车回家去未必就会好多少，在鱼具市场里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菜市场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鱼行。女人臂弯里钩着钓箱，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进口鱼竿，进口鱼具，进口鱼护，以及红红绿绿的鱼漂，进口铁板路亚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进口鱼竿，进口鱼钩，买一个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当，当，当，——“进口鱼竿刮刮叫，四千一只真公道，钓友，带一只去吧。”
　　“喂，钓友，这里有各色鱼食,鱼饵，特别大减价，八十五一代，要不要买些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钓友”，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钓友”的钓鱼马夹，他们知道惟有现在，“钓友”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钓友”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窝子食，丸三,东俊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箱的大荒食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几十块钱一代向小贩零沽。鱼线呢，预备买两卷的就买了一卷，预备买4.5,3.9两根竿就只买了根3.9的。大物师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枯法师拿在手里，掂掂分量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放了下来。想买钓鱼船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万块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万块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啰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钓具。小钓具的各配件灵活，能拆能卸能组装；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钓友”还沾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鱼行门口的自家车上，又从后备箱里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车里开始喝酒。女人在车里煮饭。一会儿，这条车也冒烟，那条车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马路边跌交打滚，又捞起马路上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三块钱一斤，真是碰见了鬼！”
　　“昨天下雨，钓的不好，亏本。今天算是好天气，好钓位，好鱼获，还是亏本！”
　　“今天亏本比昨天都厉害；昨天还卖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钓的鱼卖出去了。唉，钓鱼人吃不到自己钓出来的鱼！”
　　“为什么要卖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坑钱，宁可让他们发现轰出来！”
　　“也只好不缴坑钱呀。缴坑钱立刻赔了。花50,100交费钓鱼，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
　　“鱼真个钓不得了！”
　　“扔了鱼具炒股去吧。我看炒股的倒是满写意的。”
　　“炒股去，也不用起早了，也不挨日晒雨淋，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炒股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上海去钓鱼也不坏。我们街上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鱼坑里黑坑，听说一天黑了人家300多斤。300多斤，照昨天的鱼价，就是两千多块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鱼坑撒药了，好多的鱼坑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钓鱼，到底替谁钓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钓的。
　　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钓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三块钱一斤！’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五块钱一斤，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鱼行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钓鱼也是拿本钱来钓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鱼坑老板白当差！”
　　“我刚才在里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鱼放在这里；往后钓不着，就来钓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钓的时候，什么地方有鱼，去钓点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台地方不是闹过偷鱼么？”
　　“保安轰走了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拘留，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车回自己的家。
　　马路上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汽车来到这里停泊。菜市场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菜市场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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