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独游

絮花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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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花飘飘 2013-05-13 06:41 | 只看楼主 树型| 收藏| 小中大 1 ^#

香港独游

对世界各地的游客而言，当他在天空盘旋，准备降落启德机场时，他的香港之旅已然开始了。

机舱中多半的人还在睡觉，有几个此起彼继的把遮阳片推了上去，窗外已有了光亮。经过了十多个小时漫漫长夜的自欧洲飞来，现在我看著清晨天光下一座座海上无人小岛在云纱飘掩中浮现，竟有梦里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窗外的一切是无声的，海是无声的，岛是无声的。转头看舱内，不少人已纷纷动作，有的整理身旁什物，有的往盥洗间去，有的妈妈拿起了奶瓶，还有一些人伸长头颈向外看，像是想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香港，真的，是举世唯一又举世最特殊的一个必须自下飞机前就已开始游览并叹赏的瑰丽奇绝的都市。

这时窗外已见大片陆地及密麻的聚落，然后愈来愈放大，接著深水捗、九龙塘、九龙城的一根根柱条般的屋?楼房如此的贴近机翼、如此的实物尺寸，楼房外晾著的衣服清晰可数，路上行人也清晰可数，楼梗子与楼梗子之间所夹的马路上奔行无声的汽车与巴士……何等罕见奇景！接著就著陆了。再接著几十分钟后，我做在通天巴士上，看著刚才飞机机翼掠过的路与景，太子道的山石直削，早晨的路上车子奔驰，新旧公寓楼窗晾衣莳花，骑楼下有师奶（家庭主妇）牵著小孩走进粥面店，刹那间，我的心热了起来，这个地方有令我温热激荡的感觉。我知道这里充满了人的气息。我甚至有点饿了。

不错，这是香港。我特意要自欧洲访台前一停的香港。哪怕是一两天也好。

在尖沙咀的下榻处放好行李，开始想，要去哪里？是中环？是望角？是浅水湾？是牛池湾？是赤柱？抑是西贡？我没法决定。且把护照带好，下楼再说。

中环，东方的真正珍珠，是代表香港天际线稜角鲜明的翦影，孙中山走过的鸭巴甸道、戴望舒逛过的荷里活道、王家卫拍片的阁麟街，都在中环。全亚洲最繁盛的银行在这里，贝聿铭、Norman　Foster的峥嵘光炫建筑也在这里。

旺角，南中国永远不灭的灯火，小巴的串街流窜之集散地，小民劳工的憩息饮茶摊肆，妓女（新到北妹、大波女郎）的夜市场，二楼书店的大本营。康乐街（雀仔街）好鸟嘤鸣，通菜街（女人街）闹钟响个不停。

浅水湾，海滩沙细水蓝，木麻黄影影绰绰，午后的Verandah茶厅令范柳元与白流苏（倾城之恋二主人翁）也留连不去。太平山顶，一览众山小，北看维多利亚港，飞船破浪，然一切尽在倚天插地楼缝中。

南ㄚ岛小巧可爱，全岛禁行机车，榕树弯到索罟湾，人安步小径，村落犬吠随时可闻。西贡，海上仙山望处，品尝游水海鲜的好地方。沿著海傍街散步，不禁暇想这里是嬉皮悠游的佳美角落。

然我站在弥敦道与加拿分道路口，想著这里是我第七次或第九次的香港之旅。眼前有一家鞋店，正在打折，我进去看了一下，三分钟后，出来，我发现我必须命令自己离开这附近，否则就一头钻进去了。

於是信步胡走，走著走著，到了天星码头，我跳上了小轮，看著船尾的浪花及浪花后渐远的尖沙咀，七分钟后，到了一个也叫天星的码头。

我不想一下子就进入任何情景的专注之中；不想去茶具文物馆，不想去牛奶公司旧址的艺穗会，不想去看都爹利街的老楼梯及煤气路灯，不想独坐?陆羽?饮茶吃点心，而去兰桂坊喝一杯也嫌太早，不想逛神州旧书店，不想逛荷李活道古董店，不想看汇丰银行、中国银行、力宝大厦的新建筑，也不想看文武庙、洪圣古庙等旧建筑。

我总是徘回。来香港既不为公事，又不为访友，既不是购物之旅，又不是美食之旅。完全没事。只是来，只是看，东张西望；只是走，大街小巷上山下海；只是换地方停留，调景岭、钻石山；川龙、林村；南边围、西边围；大澳、石澳；油麻地、油麻地、跑马地；鸭寮街、鸭蛋街。而这当儿，看见一辆电车当当当而来，车额上写著〔坚尼地城〕，跳了上去，开往哪儿都成。

下午五点二十分，我站在华富旁边的瀑布湾公园，看著这练一八一六年西方画家早就画过的瀑布。十九世纪初当香港还是一座荒岛时，无数对华贸易的西方船只便在海上远远望见而泊近汲取淡水。如今的瀑布只有几公尺高，没啥看头只能得游人十分钟的徜徉。

暮色的香港西南尽头，有一丝荒凉，令我想换地方逃离。我的逃离，意味著翻山跨海走远。恰好有一路巴士，170路；经验告诉我，三位数的巴士往往是长途或是过海。果然，170路的终点是二十六公里外的沙田火车站。车程迢递，悠悠晃晃中，最易教人睡去。一下子穿行香港仔隧道，一下又进入海底隧道，再一下又穿狮子山隧道，然我全在恍惚中。

睡眼惺忪中，已见灯火通明的沙田楼海布列如阵，不啻是我游子眼睛的飨宴，然又不知是不是当地住者的深渊。夜晚的高下相间楼群莽林，指出了山的形势，隐隐道出了香港[人与天争]的雄奇却又不得已实况。而穿梭在[沙田广场][好运中心][新城市广场]等不能不走经的大型商场之间，令人感受到香港即每一吋也要[寓住於商]的相荣互利之高度机密。

看见一家回转寿司店门口大排长龙，心中决定回九龙再吃晚饭。

我原就熟悉火车沿途的风景，便上了一辆81陆巴士。真算幸运，81路并不走隧道，是绕山而走大埔公路。峰回景现，东见一眼西见一眼的全是远处山上的楼屋点点灯光，何止是惊艳，真是香港绝景。刹那间觉得香港竟不是住在房子里，而是住在灯塔里。香港人的住，为的不是自己；为了在海湾的的船上及公路的车中，外人可以数认他的朋友是住在哪处万家灯火中的某一星点。

几个山头翻过，很快又抵平地。灯火人潮最密处，旺角到了。旺角是全世界区域中密度最高者，再一点四六平方公里上住著近二十万人。

在这里，人推窗望见，不是月亮，是大型霓虹招牌，是周生生、是谢麒麟、是裕华国货、是百佳市场、是奇华饼家。

我直奔花园街的富记，叫了一碟白切鸡，一晚西洋菜鱼腩汤，就著一晚白饭吃。与当地人一样，和他们肘碰肘的搭著桌子吃。香港的鸡真好，而富记的白切鸡是所吃中最好的。铺在鸡肉下的几十颗卤水黄豆，也吃得一颗不剩。

再走到快富街的生力冰厅，叫了一杯鸳鸯这种一半奶茶一半咖啡的香港茶餐厅独绝发明，一口下去，那睽违经年的锡兰红茶的清香混合著咖啡及炼奶的浓郁，顿时重回记忆。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一天下来竟然那麼累了。

回旅店前，我打算买份报纸回去躺著看。而往往苹果日报已售完，所幸信报还有。香港有所谓拍拖报，便是晚上将两份五元的报纸搭在一起卖五元或八元，如同促销，以求出清。

回到了尖沙咀。假如有所谓的Golden　Mile，那么这金色的一哩应是弥敦道。

各色人种在这金色的一哩穿梭或伫足，印度人、澳洲人、非洲人、大陆人。背背包的，跑单帮的，拎DFS袋的，头上缠布的，身披大袍脚趿凉鞋的，重庆大厦小旅店拉客的……这里多的是皮箱店、相机店、表店、水洗丝店、玉石店、两替兑币店、闻名全世界的二十四小时交件的西装裁缝店，小街里的上空酒吧、窄巷中的春宫书摊，这一切像是告诉过往人等，明天上船前，可以换好了钱，痛快买醉，登上新鞋，穿上西装，拎起皮箱一走了之的冒险家乐园。这一个冒险家的乐园，全在我床旁窗口下十五楼的地面，热滚滚、闹哄哄，直到夜深。

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付了二百八十元港币，退了房。我拉著有轮子的行李往机场去。我打算在机场把行李先寄存，然后在近处逛逛吃吃，到晚上搭机返台。

如今是第八天，而我人还在香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留留了八天。

我必定是个闲之又闲的人。在香港，我究竟为了什么？

香港，被称为吃的天堂，「天香楼」的大闸蟹，「镛记」的烧鸭，「陆羽」的杏汁白肺汤，「老正兴」的萝卜丝鱼汤，「海都」的花雕鸡油蒸蟹，「仿膳」的北京烤鸭，「功德林」的野生口蘑炖汽盅，「新兜记」的红炆苏眉翅，以及「创发」的潮州鱼肉面，「苏浙同乡会」的排骨面，都已是老饕们口耳相传的顶尖美食。然我只是过路行者，走累了，停步一吃。过一会，再走再吃。故所吃仍多是「妹记」（花园菜街市场）的鱼腩粥及鲩鱼皮，「雄记」（大埔）的鸡粥及客家炆猪肉，「ABC」（美孚新村）的清汤牛腩，「义顺」（油麻地）及「葫芦馆」的姜汁炖奶，「小巴黎」（荃湾）的猪扒饭，「重庆大厦」的印度咖哩，及无数茶餐厅的鲜油多士、蛋三文治、奶茶、咖啡，及无数烧腊店的碟饭。街头的鲜榨果汁、龟苓糕、二十四味茶等。

香港，意念之城，当然，又被称为购物者的天堂。几乎所有香港的大楼，它的一楼、地下室、二楼或十楼，其中的东西，和大楼自己，都是要让人买的。

它必然是不知道哪一个天才规划出来成为这样一个供举世各地的人来买东西的伟大天堂或伟大地狱。而自此以后，香港人开始以逛街（买或不买）、看街上满是购物者满是商品、满是shopping气氛来无止尽的蕴填自己的心神。

至于住，世界多半的城市是渐居而成的，香港则是应性打造出来的。於是它奇、它绝，它特立孤行。是Lord Palmerston在一八四一年给Sir Charles Elliot信上所指的「海上孤岛」（“A barren island with hardly a house upon it.”），水之畔便是陡然立起高高一山石，而今其边缘一片片裁切方正平地是一百多年来填海而成。

它的住，不是舒服不舒服的问题，而是压根便是一种意念下而成形的住。

它的一栋栋满山遍野高楼，不像是由下慢慢「盖」起来的，到像是由上一根根「钉」上去的。全世界没有别的城市会需要像香港一样，印行一本密密麻麻的洋洋「街道大厦详图」。它是勒'柯必西埃（Le Corbusier 1887-1965）心中向往的西方未来城市，却在一处海上荒礁被不经意砌建出来。

弥敦道与北京道交口过马路时的汹涌人潮，在弗力兹'郎（Fritz Lang）的镜头下，可能是最好的表现主义默片下的机械动作，是Metropolis的预言注脚。

六百多万人被配置在一块块规划好的屋、公园、广场、车站、商店、人行天桥等等之间而安於其中、乐在其中、奔忙其中，这是孰令致之？这令人不禁要揣想：是否这是一百多年来极好的人性之大实验场？而这件近代实验在某种意义下，或是一桩成功也未可知。

香港没有富士山阿里山，没有阴岭积秀，没有赛纳河、及河上的春情旖旎，没有查尔斯桥、及桥上的回水古城，没有罗浮宫，没有竞技场，没有黄石公园、大峡谷，没有科隆教室、银阁寺，没有热海、箱根及巴斯（Bath）。

香港没有辽辽大漠，未必憾人以凌霄壮志；香港没有长江三峡，教人叹造物天工；也没有彼黍离离、麦秀渐渐，予人兴故国家园之思。然它一空依傍、天马行空，反倒是海阔天开，自成一派现代洪荒。我有时偶立街头或坐於轮渡之上竟也想说：任何近代的中国人不妨有机会到香港看一看。

我一次又一次的来到这里，翻山跨海，始终看之不厌。九龙诸峰中，「狮子」峥嵘、「飞鹅」荒险，得我无数次的登仰。大屿山、南ㄚ岛、坪洲、长洲，岛岛相近，我虽外人，扁舟往返率以为常。

我喜欢的香港，是那种在穷山之巅恶水之涯所建闪亮之城市却仍有著奔动不息的丰润小民生活。而这小民生活又出以一种华洋并行的鲜奇出色面貌。譬似百年前老照片中的西洋楼基上的中式翘尾飞檐及其旁招牌上既有魏碑字体又有英文印铸字体的这份和谐有致之工艺美感。

香港一方面极其西洋先进，又一方面极其华南村土。其多处隧道将设感应汽车磁卡，自动收费，科技顶尖；而长洲太平清醮「抢包山」古俗，即内地深乡亦已绝见。中环绅士，西装革履；其走经甬道常有盲眼老妇幽幽弹著粤曲弦子。新界老妪，多有戴黑帘大笠者。黄大仙庙前香烛店，起名极有趣，叫什麼「容姑香档」、「张三姐香档」、「笑姐」、「欢姐」、「谢珍姐」等，村古盎然。

香港建楼，有举世最尖端的结构工程，然鹰架仍用竹编，据说是搭拆快捷，循进便利。香港虽器械处处，其人力无所不在。大澳、西贡、香港仔，随处有龙钟老妇以人力操小艇。上环楼梯，亦常见老人挑重行走。

故香港人其城市外貌虽洋化，其内在实最最传统、或者说最最老中国。乃几百年来广东式生活瘾头之深植血液；粤戏萦耳、普洱涤喉；鱼蛋弹牙、牛腩爽口。广东受高山横锁於北，自幽於岭南一隅，自给自足，胸次本不必有中原气象，帝力於他何有哉？

香港虽有西洋生活景状，但香港人一百五十年来并没有一种「西化」的过程，一如日本在明治之后的西化。大正时期日本人所戴西洋高帽、所披西洋大衣、所拄西洋手杖等，从来不广见於香港市面。倒是香港人把西式的模样「广东化」了。如西菜中吃（太平馆）、西楼中盖（唐楼）、西下午茶中喝（茶餐厅）。即如今，你可以随时见到有人在茶餐厅中用叉子一叉下去，把莲蓉包或鸡尾包叉起来吃。这种叉法，像小孩子在玩，完全不是西式用餐时的规范动作。

连著几天的奔行驰射，会有几个刹那，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甚至觉得自己到了全世界最寂寞的一个城市。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大型商场每一个地铁站皆逡巡像我一样庸碌奔行的人群，奔行往不知何是的途程。馆子里坐满了正在吃的人与站著等吃的人，日复一日。夜晚仍在橱窗前停停看看的上班族青年男女，还不想返回他们在石硖尾、观塘或北角的家，却又无所谓真想要看什麼或做什麼。他们和坐在电车上、巴士上、渡轮上的所有香港小民一样都曾在生命中一二时刻发下宏愿或立下大志想要干些什麼什麼大事，但终究落得只是决定待会儿买一只手袋、或是看一场电影、或是假期时玩一趟欧洲之类的，然后它的人生就在车行轰隆中、人潮拥动中、时光推挤中、电梯门开启关闭中刹那间老了。而我，或许也是。

我累了。在往长洲的渡轮上，马达澎澎澎澎之韵律，与不久便要抵岸的那份码头渐近之临陆情绪，总令我有某种天涯苍茫的感受。我真爱香港的渡轮。就只是吹著海风，把眼眯起，心中想著或不想著事情。眼前是起起伏伏的海波，轻轻的摇著你，有时你迳自睡去。再一会儿，人声喧哗，已到岸了。座位上散著三五份报纸。你随著人堆走进码头，脑中空荡荡的，开始去想下一站要往何地。

下一站该是回家了。（转自XINLANGB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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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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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 2014-08-01 22:01 树型| 收藏| 小中大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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