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在我们混迹车站如鱼得水的日子里,突然发现世道似乎发生了变化。在南来北往的列车上经常能看到贴有纸质大幅标语或用白色油漆书写的大字,不是炮打什么,就是揪出什么。虽然我只上过四年的小学,但看到那些剑拔弩张的苍劲大字,我不但认识,而且能嗅到浓浓的火药味。这以后,南铁道口经常会走来一队队穿着黄军装的青年男女,领头的大都高举着一杆红旗,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歌曲,大步流星地沿着铁路往北走。有时候队伍里掉队的男女,也把队列走的乱七八糟,就这样也不忘了沿途散发传单。那红红绿绿的传单我们从没见过,都抢着从红卫兵手中要传单,回家保存起来,有需要的时候用来打草稿,完了还能擦屁股,可比田里草根树叶土圪垯擦的舒服。
后来才知道,他们这是去串联,然后上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啊!想象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儿,羡慕死我们了。可我们只有看的份,年龄不够不许去。只有比我们大两三岁,上初中的才许去。不过我们也有乐事儿,小街上几乎每天都有节目看,不是这个派来演出,就是那个派来宣传,一时间弄得我们眼睛都不够用了,更别说时间了。那段日子,我从早晨出门就开始了一天的疯狂。先到车站把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要不然父亲不给晚饭吃,还不许看电影。然后跟小伙伴们一起满街转悠,随着游行队伍哗啦啦往前跑。当时宣传队演出非常简单,随便搬出两张八仙桌一摆,跳上几个穿黄军装男女,手风琴一响就唱了起来!唱的都是革命歌曲。舞台后面衬托的背景,一般就是舞动着的几面鲜艳的红旗。
那时候对我们来说,最最让人兴奋激动的还是随着游行队伍去车站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影片。时间大概都是下午到站的那辆列车。客车到站前,整个站台上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数面鲜艳的红旗顺着车站出站口秩序井然摆放在路两边。观望的群众列队在红旗后面,紧盯着出站口,等待着影片出现的那一刻。我们是不许进入月台的,此时一般都挤在出站口的门边,一是视觉好,看的清楚。二是能很好的享受仪式带来的心灵冲击。
站台上响起了鞭炮声,我们知道这是列车到站了,己经接到了影片拷贝,要不然这鞭炮声锣鼓声不会同时响起。没过一会,双手虔诚地捧着影片拷贝盒子的区委书记出现在了出站口,裹着红绸缎子的单本拷贝盒子,静静地托举在胸口前,等待仪式开始。
我们小街组织安排这些活动的领导还真是有才。他能把简单的仪式整的轰轰烈烈,还真的能把人的激情给激发出来!
静默片刻,没有任何声音。人们都屏住呼吸,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也消失了。突然,期待中的仪式开始了!只听见月台上,大街上和所有机关联网的大喇叭里都响起了恢宏的《东方红》交响乐曲,声音震耳欲聋,场景令人热血沸腾。乐曲声中,几乎没有任何前兆,我们己经激动的热泪盈眶。伴随着乐曲区委书记缓步迈出车站,一直托举着影片拷贝沿街游行一周,然后走进区委大院。
我们会随着电影拷贝直到送去区委大院才算完事。那样就如同钱进了银行保险柜,我们就会放下心来,保证晚上有电影看了。其实呀,我们更希望看到的,应该是纪录片之后放映的故事片,还要是战斗故事片。
晚饭后,我们一群孩子早早就跑到离车站不远的露天广场银幕下等着。检一块石头垫在地上,小屁股就坐在上面,静静地等着电影开始。放映机旁的桌腿上绑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只白炽光灯泡。因为是发电机发的电,在电影开映前,放映员不会去调节发电机的稳定性。所以,吊在竹竿上的灯泡发出的光芒随着发电机的转速,时明时暗,照在白色银幕上,昏暗中透着一抹神秘。在我们心目中,似乎那银幕背后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永远也看不够的外部世界。
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锣鼓声。寻声望去,仍然是区委书记手捧着影片拷贝,在喧嚣的锣鼓声中交给了电影放映员。只见他非常熟练地把拷贝装上放映机。这时广场上己经聚集了众多观看的群众,一时间人声鼎沸!我们知道马上就要放电影了,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这时,只见区委书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文字的纸来。我马上明白,这是在开映前,区委书记要讲话。果不其然,喇叭里很快传来区委书记的声音。这是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语句,口号连篇,千言一律。就在我们不闻其声,只做静待当口。突然觉得人群一阵骚动,随即发生了大规模的口号声。开始还以为是区委书记领着喊两句口号,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因为喊口号者直呼区委书记的名字,并称他是现行反革命。一些人齐刷刷围住了他,高呼着要打倒他,要消灭他,要叫他灭亡的口号。很快,下午还跟在他身后,护着他迎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影片拷贝的民兵,此时己经把区委书记反剪着双手,用手掐着脖子,面向地的连拖带推押向了区委大院。
瞬间爆发的意外事件,弄得我们心有余悸。大家都不敢再老实地坐在那里等待了,齐聚集在银幕下,眼巴巴的望着放映机那块,唯恐因意外事故取消了电影放映。好在是政治大事,虽说耽误了些时间,后来还要放映了。第二天听说是区委书记因为光线太暗,把一句"兴无灭资"说成了"兴资灭无",酿成大祸,终生遗憾。
17岁那年我离开了小街小站,当兵去了!临走的那天,小站月台上又是锣鼓喧天的。熙攘的人群中,除了我们这些胸戴红花的入伍者,大都是来相送的亲人们。我在绿皮车厢窗口看见了来发车站长,站长也认出了我,他把手中红绿旗举起向我摇了摇,算是打了招呼,可我在招手回应的同时感到喉头里发酸,眼睛里有些许泪水在转动。
列车在站长绿色信号旗摇摆中启动,车轮顺着铁轨把我们拉去了遥远的地方!作者: 陆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