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死亡

死亡到底是什么？从来我们都是听到人们在为生命和爱情唱赞歌，却很少有人为死亡说道点什么。我们从生下来就开始奔赴死亡，但为什么提及它，却会如此地厌恶和恐惧，以至让人谈之色变？
  佛法对人类的死亡有两种观点不同的认识，一说“断灭论”，认为人的生命犹如微弱的灯烛在凄风苦雨里摇曳不定，死亡则如油枯灯灭。如是想，人竟不若草木，草木尚可等得来年春发，而人类的死亡就如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从此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了。另一说 “往生论”，认为生死相继，生死死生，人死之后还会游走于这个世间，只是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而已。如此以来倒底还能给那些活着的人些许安慰罢，所以我是倾向于这种观点的。
  小时候在夏夜的打麦场上，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听老人念“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的 歌谣，以为死后可去天上做星星，对于死亡竟还有些渴望。第一次亲历死亡， 大约是在十一二岁上。那是我的小舅舅，一个性情温和长相俊俏的少年。他比我们略长几岁，死于一场热病。当时大人们都在外面忙乱着，而我则静静坐在小舅舅身边，看着他脸上蒙了一张黄裱纸。我把黄裱纸拿开，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红艳艳的嘴唇，就像是睡熟了。就在我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翻身爬起来同往常一样跟我们嬉闹玩耍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他嗡嗡叫。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恐慌，我想着他是真的不能再醒过来了，于是大哭起来。大人们赶忙过来劝慰道：“唉，这孩子，是舍不得她舅舅呢。快别哭了，把苍蝇赶一赶吧！”我一边哭一边拿起桃枝哄赶苍蝇。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的小舅舅被急急抬往后山上葬了。在随后短短的几年间，我的外婆外爷都相继离世。后来村人说那是因为他们的老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说是小舅舅不懂事，不知其中厉害，竟把拆毁的娘娘庙里一块梨木墩子带回了家，更不该的是，修房子的匠人居然将这块木墩垫在了粱柱底下。梨者，“离”也，更何况那东西还是庙里的神物呢。不知人们说的这个因由是否确实可靠，但后山上的三座坟茔却是真实的。后来他们的老院子就日渐破落了，只有老井旁外爷亲手栽种的一株扭扭柳，春天里绿了，秋天里黄了，年复一年。
    后来接触的一场令我深有感触的死亡，是在医院里。那时我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正在门诊部实习。医院可以说是世界上生与死距离最近且交集最多的地方。在这里有人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欣喜，而咫尺之遥，也许正有人因为另一个生命的终结而伤心。在看多了生与死后，我的心也慢慢平淡下来。有天晚上诊室送来一位老人，看情形已经不治，既往病历及病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医生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进行最后的救治，说白了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老人的儿女们守在病床旁，也许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都了然于胸，他们显得颇为平静。这时一直昏睡不醒的老人突然大声叫喊起来，就如微弱的烛芯突然炸裂，迸出几朵明亮的灯花：“收——酒瓶瓶！我要回家，回家……！”他有着极其浓厚的豫地口音，他的儿女们赶忙俯身安抚老人，脸上却显出几分难堪来。在喊过几声之后，老人安静了下来。医生们随即撤去急救仪器后离开，留下他们做临终告别。走出诊室，站在走廊的窗户前我看着寒夜里的天空，几颗寂寥的星子挂在天上，似乎因为寒冷而显得黯淡无光。诊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悲恸的哭声，我轻轻叹了口气。老人是年少时就背井离乡的么？又或者拖家带什来异地谋生？辛劳了一生，弥留之际，他仍然忘不了为了生计做了一辈子的事情，还有那早已印象模糊的家。人死了灵魂就自由了吧？那他现在也应该如愿了吧？在哭声中我想起了那首诗来：此刻是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我。此刻是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里某处，笑我。此刻是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某处死，望着我……我想，面对着这些啼哭着到来的新生命和含笑离开的人，我们为了他们笑，为了他们哭；可是哭着的他们明白我们的喜悦吗？笑着的他们又在意我们的悲伤吗？我们的哭，我们的笑，是为了他们还是为我们自己？忽然心中有了一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恍惚，生命行走在世间，起于何又灭于何？我们来了去了，由谁做主？哭了笑了，和谁相干？
  其实不少人都有过关于死亡的体验。对于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可能会更快更直接认识到生命的本质及其价值所在吧。我也曾有过这种经历。我一直认为，死亡是一种壮举，杀死一颗鲜活的心，其痛苦程度并不亚于杀死一具鲜活的肉身。任何一种形式上的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其意义都是非比寻常的。我并不认为杀死自己就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当然我也并不推崇这种“勇敢”的行径。在经过那次体验后我才明白，只要人心不死，形才会不败，神才会不散；而人心，确实是世上最牢固的东西，你以为它碎了，实际上它会自动修复完好；你以为它死了，它又重新复苏跃动。好多时候我们都会叫“痛死了，痛死了”，但实际上我们只是痛了，却并没死，且离死还那么遥远。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人生正处于一片混乱和灰暗之中，我每天都精疲力竭，不堪重负，终于我病倒了。因受精力财力所限，我只能在大医院做完检查后回到厂卫生所住院。我仍然需要为工作花去前半日的时间，下午才能输液治疗。厂医院修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式平房的入口处有一扇狭窄的玻璃门，门外是温暖明亮的五月天，门内则是幽深阴暗的病室走廊。每次跨过那道门，我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除了针对性治疗，医生决定用药物替我改善睡眠及抑郁症状，她说了一种中药制剂的名称，这种中药我知晓，确有益气安神之功，我同意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大都相熟，挂好液体后交待我“有事喊一声”就离开了。然而输液不到两分钟我便开始咳嗽，喉头刺痒，一时间头晕脑热。我想这一定是药物过敏了。那一刻我突然想，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死去，不用背负杀死自己的愧疚，也不用因为自我了断去接受世俗的批评，不用再这么煎熬下去了，我实在是累了。于是我忍着不适，木然地盯着那深褐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注进我的血管。直到有护士听到咳嗽声走过来问我：“刚还好好的，怎么咳起来了？”我回答：“大约是受凉了吧。”她帮我拿来一条毛毯盖上后又出去了。我的喉头越来越紧，我已经不是咳而是在喘了。我的脸发烫，眼睛开始有强烈的鼓突感，紧闭着双眼犹觉眼前如浴血一般，眼幕里一片血红。但我意识尚且清晰，我想起了那个被毒蛇咬伤的博士，卡尔、施密斯？还是……？他记录自己中毒后的生理反应，“疼痛，眩晕，视线模糊……，心悸……”而我还能坚持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死命扼着我的脖子，我的眼球在震颤，我已经不喘息了。渐渐在我感觉我的灵魂升到了半空，我看到有人正骑在我身上，双手掐着我的脖子，而我躺在床上，两手摊开，一副放任的模样，嘴角还含着一丝凄凉而无奈的笑。那一刻我确信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子，他并不是那种经常出现在恐怖电影中的固有的形象——幽蓝的光影里一个面容狰狞、长发弯曲、笑声尖利的人；那个人正是我，他全身充满了狂燥和愤怒，扭曲的脸上写着毁灭的疯狂。这一个“我”，看着另一个我，正在杀死我自己？我一时有些迷糊了，我究竟身在何处？就在我感觉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离我越来越远，我即将沉入到一个深深的梦中，突然有人在使劲拍打我的脸：“你怎么了？快醒一醒！”像是溺水的人被一把揪出水面，我睁开眼，张着口大喘着，看到眼前几位神色焦虑的医生和护士，我示意她们拔掉了液体。紧接着一股腥甜直涌上我的喉咙，我连忙翻身扑向床下的痰盂，吐了一大口带血的痰液。看着受到惊吓的她们，我忽然很是歉疚：“不好意思，我是睡过去了。”当我走出医院，走在耀眼的阳光下，感觉魂魄都慢慢归了位。眯着眼看着天上的太阳，我笑了笑，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是无比的温暖，宁静，好像立刻就要羽化成仙。
    此后我很少再去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我知道我的生命已注入了新的东西，我的心中时常有一种叫“悲悯”的情绪。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强大的东西吗？它就那样不动声色地静候在那里，一副淡漠的神情，用一双洞悉一切的眼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你的生命有多么华丽，心中有多么喧嚣，只要它愿意，它就可以瞬间让这所有的一切归于尘土。有哲人说过：“死亡将导致我们的毁灭，但对死亡的觉察，又能拯救我们。追寻生命意义的价值感和目的，是人类最显著的特性。能够存在于孤独、并且必须面对死亡的世界上，才是我们最真实的挑战。”既然死亡谁都不会缺席，那我们又何必着急？还不如好好珍爱活着的我们，安静等待着它到来的那天。安于生之“我”，又何须悲于死之“我”？
    虽说“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活人总是会设想自己的身后事。我的老师同我谈起死后捐赠遗体的意向，我大赞他的伟大和高尚。他说尚未同家人相商，想必家人都不会赞同吧。听他这么说，我才想到那些捐赠者亲属的感受，其实他们才是真正高尚和无私的人。因为死去的人不会有思维和痛感，而活着的人会有啊，那一刀刀，实际上是切割在活人的心上呢。这么一想，我顿感沉重，对于刚才痛快给出的支持也全部收回。因为作为朋友，我实在无法如此慷慨大度。我承认我没有他那般无私无畏和超然豁达，我不知道切割身体会不会使灵魂也变得破碎不堪，这可是我不愿见到的，但我更害怕被禁锢在漆黑冰冷的地下。我希望那时候我们是自由的，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看从没看过的风景，不再受任何的约束和羁绊。我可以在风中起舞，在花间流连，在草尖的露珠里栖息，说得简直恨不能马上拥有那样的自由了。老师用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想入非非：死便是死了，真到了那时还有什么想法？呵呵，那……就到时再说吧。
    我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窗外的树叶很应景的扑簌簌落下，这是令人伤感的冬天，目光所及之处均了无生机，但我知道，生命的内核从来不会寄存于这些外在的东西，它一直在我们的心底深处。
    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习惯死亡的存在，并从容而坦然地，望着守在生命尽头的它。当我们能怀着欣慰之情走向它，拥抱它，心中没有丝毫的不甘、惧怕，也许那个时候，才算活到了“了悟”的境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