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工人的哥哥,巫婆是工人的老婆,工人是个剃头匠。
先生一生未娶,从我记事时,他一直就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整天牵着牛在村子周围游荡晃荡,眨巴着红红的眼,眼角堆着擦不完的眼屎。记得村里人最爱逗问他:先生,你怎么不早点死掉算啦?他会擦了眼,叹口气:你以为我不想死吗?这辈子我早活够了,什么都没落到!可就是死不了啊!于是有一天,人们教了他自杀的种种方式:跳水淹死,系绳吊死,喝药毒死,再不如果嫌麻烦,就到墙角上撞死!先生连连摇头说那些全都太痛苦了,万一死不了,落个残废,晚年不是更难过?于是大家在背后都暗笑他其实根本不想死,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先生越老越馋嘴,老是念叨着想吃肉,总是向人们诉说:让我吃完一顿肉后就安心的死吧!偏偏供养他的侄媳妇很吝啬,一年到头自己都舍不得吃肉,更别说给那个形同废物的糟老头子吃。人们常会取笑他侄媳妇:你那么讨厌他,干吗不买几斤肥肉撑死他?他那标致的侄媳妇温温柔柔的细声细气的回答:就怕撑不死他,以后胃口大开,天天闹着要吃肉呢!人们全都开心的大笑了。
我不知道先生本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他“先生”,而不是别的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大字不识,而且说话一点也不幽默。相比之下,他弟弟工人倒是一位先生级的人物,至少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看来。
(二)
工人五短身材,白白胖胖,和瘦长的先生相比不像同胞兄弟。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直呼他“剃头匠”,而尊称他为“工人”。大约说他整天不用做农活,像城里工人一样悠闲吧。工人从没干过农活,听说也不会干,孩子没长大那阵,全靠哥哥先生种田养家糊口。反正他不理会这些,每天大清早挑了剃头担子,晃晃悠悠的出门了,日不偏西是不会回家的。
你还别说,提起他那一手绝活,方圆几百里的男人们都直竖大拇指。掏耳挖鼻刮须,还伴着唠嗑,什么天文地理,奇书秘事,甚至村史野事,风流韵事,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真个是“包打听”,不愧是一流服务,超级享受啊!后来就算日益风行电吹发,电烫发,焗油美发之类的发廊如雨后春笋般在大街小巷安家落户时,农村里那些年老的男人们还是选择享受剃头匠的服务,这当然是令剃头匠倍感自豪的,尽管市场一天比一天更不景气。
而我们小孩子对他恋恋不忘的却是他另一手绝活:说书。现在想来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也许是天生的吧。特别在电影刚刚普及农村的八十年代初,除了偶而可以去大老远的地方看一场稀奇电影,再就是越来越缺乏吸引力的戏台,听剃头匠“说书”可是我们童年的一大乐趣啊!在月色似水的夏夜,村里的小孩自动自觉搬了矮椅小凳团团围在村中的稻场上,等候剃头匠“每日一书”。至今我还记得非常清楚,他的口才真的叫绝,男腔女调,惟妙惟肖,手里还带了两块竹片,在说书的间儿,不知怎的拨弄得有韵律的响着。他自己常常在那儿唱得摇头晃脑,涕泗横流,尤其是说“杨家将”那阵子。剃头匠很会卖关子,每次讲到精彩处便会戛然而止,尤其是忠良性命攸关之时,总会以“要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结束语,任凭我们这帮孩童如何哀求却是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于是,每天晚上,惦记好人性命如何的孩子们一吃完饭便猴急猴急的守候在老地方,后来慢慢的有些孩子被找来的大人们揪着耳朵拎回家做功课了。再后来,剃头匠也挨全村大人们的骂了,说他盅惑了孩子们不肯好好读书,不许他再“说”下去。于是就这样,我孩童时最大的乐趣被停止了。
后来听说剃头匠那里有许多小说看,我一见他就苦苦哀求借书,起初他好歹都不肯,说我不识文言文。我一个劲的保证没问题,经不起我死缠乱扰,他终于答应了,可有三大限:一是保密,不许让家里大人知道;二是不得损坏;三是限时归还。当我第一次欣喜若狂的捧了《西游记》旧编本,是那种竖体古文,可怜那时只有小学三年级识字水平的我,含含糊糊的竟也把书中大概的意思弄懂了,实在不懂的就在还书时请教书的主人。后来又有幸孜孜不倦的捧读了《薛刚反唐》、《杨家将》、《水浒传》、《聊斋》等几部名著,毫无疑问的,这些书对我后来的爱好写作启蒙和奠基了一定的基础,却也养成了我以后看书走马观花,贪多求快,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坏习惯。最大的一个坏处就是看《聊斋》那阵子,彻底吓破了我的小胆。那时姐姐出嫁了,我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间,每天晚上稍微听见一些声响,例如楼板上的耗子奔跑声,外面的风啸声,狗吠声,都能让我立刻想到《聊斋》里面相似的情节,便钻进被子蒙了头瑟瑟发抖。甚至在大白天,只剩了我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时,当我越来越清晰的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我便会全身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不住的东张西望……然而就是这样,在我的回忆里我还是感谢剃头匠,因为他无意中引导我走向了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尽管为时尚早。
(三)
巫婆是工人家的童养媳,听大人们说本来他们的父母准备将她许配给老大“先生”的,可后来不知怎么巫婆竟然跟了老二剃头匠,我猜想肯定是剃头匠巧舌如簧的用花言巧语骗了她的芳心。巫婆有哮喘病,整天咳嗽不停,有时喘得直梗脖子翻白眼,让人很担心她一口气缓不过来就一命呜呼了。巫婆也不大下田做农活,只在家里洗衣做饭,反正外面有孩子们捣腾。她为剃头匠生了四男二女,大儿子送给了一辈子鳏寡孤独的先生继承香火,大女儿被换到山沟里替大哥讨了一门媳妇。老二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二女儿和一个到村里帮活的建筑小工远走高飞了。老三还算自个成气,后来把我家搬迁后搁置多年的房屋买去了,不知道终于结婚了没有。老四听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巫婆起初并不是巫婆来的,除了面色青白,眼睛深陷,身体瘦削一点,还算得上一个略有姿色的女人。不过她跟剃头匠的感情好像一直不大好,经常吵架,巫婆每次站在家门口嚎哭剃头匠不是人,在外拈花惹草,不务正业,自己一个人如何含莘茹苦在家拉扯大孩子之类。剃头匠总会气恼的抓住巫婆就打,后来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挡住了,便也会跳了脚骂巫婆“神经病”,“病秧子”。这时总会循声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更令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们羞赧,喝令他们一对不识大体的父母谁再闹下去就揍谁,终于一场闹剧在武力威胁下无声无息了。巫婆很心灵手巧,她会弄各种吃食,比如腌泡酿晒。在农村人看来,“儿多是福”,可在巫婆家里,似乎并不成立,多几张大嘴,更叫她家捉襟见肘,不光吃穷,而且臭名远扬,几个儿子找媳妇都成问题,离传宗接代、发扬光大更是“南辕北辙”了,不知谁又能享到什么“福”?抛家离子的工人每日甩手出门,家里的一日三餐便颇令巫婆发愁了。她经常带了孩子去山里寻蘑菇,去田地里挖野菜,所以村里人常可在她家孩子的饭碗里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堂的“菜”。
巫婆之所以变成“巫婆”,却是因了我的“功劳”。坦白的说,我今天仍不知道自己倒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记录这段文字,如果世间真有“灵魂”这回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忏悔一辈子?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可能因为和某个不讲卫生的女同学耳鬃厮磨过,也有可能因为我瞒着妈妈抱了小猫小狗在床上睡觉,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我头上很不光彩的长了虱子,我直挠痒痒,也被给我洗头的妈妈发现了。她叫我去巫婆家借篦子,拿回来在头上一梳括,果然轻松舒服许多,一高兴我就上学去了。大概过了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大对劲,妈妈气急败坏的审问我是不是忘了还篦子。我才想起来,赶紧说:我这就去还!谁知妈妈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第一次骂了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小冤家啊,现在都闹出人命来了!看你怎么还得起?你工人伯伯因为找不到篦子,打了你二伯妈一顿,她一气之下喝了农药,现在送到医院抢救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说着说着,妈妈哭起来,我也吓怕了,咧开嘴大哭起来……幸好深夜时她大儿子从医院带回了好消息,说是抢救及时,已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身体虚弱一点,需要休养几日。爸妈因为我的缘故,拿了很多钱去她家赔礼道歉。自然,本来胆小的我更被这件事吓破胆了,很是痴痴呆呆了一阵子,弄得爸妈也不敢责骂我。从此,我不再从巫婆家门前路过,屋后也不走。后来没多久,一天突然听妈妈说:你二伯妈现在做巫婆了!听说挺灵的,好多人都来烧香求神呢!她家整天香火缭绕……我那时很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巫婆,我向妈妈提出了疑问。妈妈说就是因为上次喝农药差点死了,说是阴间交待了一件差使给她,叫她再回人间帮助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们。总之,我听了这些话,仍是心惊肉跳,不管怎样,仍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倒底是不是我的错?……后来听说她家的香火一直很旺,几个孩子也逐渐不再反对,随他们的妈妈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一年后,我考上了镇初中,寄宿在学校,更是很少回家;而她自从做了“巫婆”后,听说大门不出的,整天呆在昏暗的房子里,就这样。
再后来,我家搬迁到市郊开发区,不再回老家。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知道她究竟死了还是活着,还有先生,还有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