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说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在冥冥中给了她力量,她之不死,全仗着心中托着佛。所以,她家里供着一尊小铜佛,给小佛头上搭着一条红布。到了一九六九年,她整日除了生产劳动,还暗自忧心如焚。现在彻底没有人找她“扎马”问询了,人们还向她投来居高临下拯救式的目光。好像不接受,她将被大好形式碾成齑粉。起先有些青年后生来教育她,说她这一套是神汉巫婆的把式,装神弄鬼,荼毒人民群众的思想。她头如捣蒜地点头,回应道那我再也不搞这个事情了。又有领导跑来亲自找她谈话,说如果姑姑真能彻底醒悟,将要上报到区里作为学习积极分子加以表彰,前提是真能悔悟彻底坦白,交出一切。姑姑说,我什么都没有,我是个没有知识文化的妇女,翻腾不出什么风浪。领导问,那你家那个小铜佛怎么不交出来啊?你信那个废铜烂铁能解放全中国?能使你们家分田分地有饭吃?姑姑如坐针毡如芒刺背,领导一走,望着那佛想了一会儿,放到灰窖里,看一看不妥。又将墙抠下一块砖,放进去,看一看又不妥,于是抱着这尊庄严泛着淡淡光芒的佛在夜深人静时大哭却无法放声。她知道风雨欲来,大祸临头,草木皆兵无处藏身,更不用说一尊小小的铜佛。那一年,她作为蛊惑人心、封建余毒等一系列她无法理解的罪名站在本镇高中的批斗台上,陪着那些有文化有知识的黑五类分子。很多年以后,当她提起这段往事时她说,那是她这辈子经历的最大场面,看过去集中了全镇黑鸦鸦一片男女老幼。她压低声音说,当时我骇了一跳,老天爷,这和我在阴间看到的阴魂差不多,阴惨惨鼓眼暴睛一大片,个个吐着三尺长的血红舌头想吃人。
姑姑作为一个无知识无文化的农村妇女,只是作为一个陪斗的标本,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严重的打压。按照一些人的说法,阳奉阴违,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她又死灰复燃,重操旧业,让她重新名声大噪的是一位省城来的大官,据说有很深的背景。那是一个中午,她的破屋前停了一辆吉普车。来人方头大耳,发光可鉴,带来了罐头水果饼干。按照惯例来人一言不发跪在草蒲团上点燃自己带来的黄裱纸,一片一片不停地烧,静等姑姑的“马”上身。姑姑则点了三支香,半晌之后浑身颤抖,眼睛呆滞,脚步飘飘然往东磕一头插一炷香,直到三香接完,口吐白沫格格地笑。然后开口道,你终于来啦,背信弃义的东西,你挖了我家三代祖坟,你要断子绝孙。大官听罢头冒冷汗,烧纸的手哆嗦不止。他说,老黄,老朋友我一直也怀内疚,不该偷偷告发你还带人寻了你家祖坟,你要缠就缠我吧,我老婆一直心慈手软也没作过恶事,放了她吧。姑姑那边听罢直摇着头,花白的头发尽散,眼珠翻转出血丝,直挺挺扑通往下一倒,像是骨架尽脱化为一滩肉泥,没有气息的迹象,惟有汗水像蚯蚓样从可视的皮肤上爬行。片刻钟之后,姑姑起身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人你害他,他现在寻仇寻到你老婆身上,让你老婆一直双脚瘫痪又不能生育。大官连连称姑姑料事如神,忙问姑姑如何化解。姑姑说,一,你亲自去给人家祖坟培三年土,二,备十件纸衣,十双纸鞋,十筐纸钱烧给你那朋友。大官说,仙姑,我照你所嘱去办。果然,三年过后,大官的老婆能起床走动自理,生育一女。大官好不欢喜,拉来一车爆竹堆在姑姑的破屋前放,直响得姑姑名声传播,来请“马”者绎络不绝,有大官商贾,更多贩夫走卒平头百姓。